作者:曲柄睿
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
摘 要:《三国志》以“志”为名,是受到了《尚书》《汉书》的影响。同时它也继承了《汉书》中以“志”作为总结性文体的学术传统。陈寿以此昭示,即便不能叙述大一统王朝的整体历史情况,也要保证各个区域的历史叙述的完整性。可以推测陈寿心中,有着超越王沈《魏书》、韦昭《吴书》和王崇《蜀书》的宏大构想和野心。《三国志》的出现,也为其他区域史的历史书写提供了范本。
关键词:《三国志》 志 《汉书》 史书命名 史学意图
《三国志》是中国古代纪传体正史中唯一一部以“志”为名的史书。《三国志》以前,以王朝为叙述对象的史学著作有《史记》(本名《太史公书》)、《汉书》、《东观汉记》、谢承《后汉书》、薛莹《后汉纪》,以及为《三国志》所资用的王沈《魏书》、鱼豢《魏略》、韦昭《吴书》和王崇《蜀书》等,这些著作体例都是纪传体,均不曾以“志”为名。对此,刘知幾有如下理解:
上古之书,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其次有春秋、尚书、梼杌、志乘。自汉已下,其流渐繁,大抵史名多以书、记、纪、略为主。后生祖述,各从所好,沿革相因,循还递习。盖区域有限,莫逾于此焉。至孙盛有《魏氏春秋》,孔衍有《汉魏尚书》,陈寿、王劭曰志,何之元、刘璠曰典。此又好奇厌俗,习旧捐新,虽得稽古之宜,未达从时之义。
刘知幾认为陈寿《三国志》以“志”为名是模拟古时的“志乘”,是“好奇厌俗,习旧捐新”的心态作祟。
与陈寿一同被提到的王劭是由北齐入隋的人物,《隋书·经籍志》称其撰《齐志》十卷,述后齐事。《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则分别记有王劭撰《北齐志》《齐志》,卷帙均为十七,与《隋书·经籍志》所载应是同一书。王劭是晚于陈寿的史家,虽然此书是编年体,但他以“志”命名北齐史的做法,很可能是刻意模仿陈寿。即便作为以“志”命名王朝史书第一人的陈寿可以被冠以“好奇厌俗,习旧捐新”的称号,但他之后的王劭的作品,怎能用同样的观点一概论之呢?应该说,陈寿《三国志》以志为名的做法,得到王劭的认可,认为同样用“志”命名自己的作品是合适的。
史书题名,关系到史家对自己的著作的把握和认识。陈寿以“志”命名史书,究竟是对古典“志乘”的模拟,还是别有新意,值得深思。对于资料相对匮乏的有关《三国志》和陈寿的研究来说,以《三国志》题名为切入点探索陈寿的史学意图,并反思东汉以来的史著发展脉络是可以尝试的途径。
一 “尚书家”之“志”
“志”作为文献名,常见于先秦史籍。但是其具体性质似尚无定论。有学者认为“志”特指历史类书籍,有学者认为“志”是古书常用名。
韦昭注《楚语》之《故志》云“《故志》谓所记前世成败之书”。这种理解已经有史学意味了。王晖认为:“故《志》类是中国古代特殊的、仅见于先秦时期的一类史书……《志》的内容多是警句、训言或某种道德信条。”李零认为“‘故志’、‘训典’是古代典谟训诰和五帝、唐虞、三代故事的混合……可能是选自档案或与这些档案有关的历史掌故”,由此将“故志”归入古书的“史书类”。
浦起龙对《史通》前引所谓“志”注释云:“如‘志曰丧祭从先祖’之‘志’。”此句出自《孟子·滕文公上》,朱熹称“《志》,《记》也”,以为“志”是古书常用名应与此有关。《困学纪闻》认为此《志》是《周礼》小史“掌邦国之志”,又“邦国之志,若‘周志’、‘史佚之志’、‘郑书’、‘楚书’、‘秦记’之类”。《左传·文公二年》狼瞫曰:“《周志》有之:‘勇则害上,不登于明堂。’”杜注:“《周志》,周书也。”杨伯峻认为“古书多名为志”,举例有《国语·楚语上》“教之《故志》,使知兴废者而戒惧焉”。又认为《左传》“文六年及成十五年《传》之《前志》,恐即《楚语》之《故志》;成四年《传》之《史佚之志》,则史佚知书也。襄四年、二十五年,昭元年、三年、十二年,哀十八年《传》以及《晋语九》俱引《志》,僖二十八年、宣十二年、昭二十一年诸传并引《军志》,皆以志名书者也”。杨伯峻的理解比较慎重,仅仅将“志”理解为古书的通用名,对于其性质,并没有下结论。
前贤对“志”的形态、性质并不是非常肯定,只能泛泛而论,说明仅凭古籍中吉光片羽式的流传资料,不能全面知晓“志”的面貌。将“志”归入“史书类”和将“志”认定为“史书”的判断是不同的,将“志”通称为“古书”,则更为稳重。刘起釪指出“这种作为史书专名的‘志’,又往往记载当时政治生活中所应注意的要求,或某种规范、某种指导行为的准则等种种近似于格言的守则性的话”。从现存文献来看,“志”确实与“训典”类似,与《尚书》最为接近(刘起釪则走得远些,他一度将“志”理解为先秦文集中没有篇名的逸《书》)。
刘知幾于《史通·六家》即将前所谓《周志》之《周书》列于“尚书家”内,称:“又有《周书》者,与《尚书》相类……上自文、武,下终灵、景。甚有明允笃诚,典雅高义;时亦有浅末恒说,滓秽相参,殆似后之好事者所增益也。”《六家》中别有一“国语家”,“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事”,而《周书》反不列于其中。在刘知幾看来,《周书》重于记言。《汉书·艺文志》“《书》家”有“《周书》七十一篇。周史记”。《周书》虽名为“史记”,却和《尚书》古文经、汉宣帝《石渠奏议》相提并论,应该是保持着“记言”风格的训诫书。刘起釪指出“大抵这些‘志’,往往与‘书’相通,多为‘记言’之文”(他进一步认为专门叫作《周志》的史籍,显然是有关周代的《志》的专称。并举《左传·文公二年》与《逸周书》中的对应文字,认为《左传》此条中所谓的《周志》就是已逸的《周书》,“它可按史籍的原传统名称称为《周书》,也可被后人称为《逸周书》。而根据它的具有吸取经验教训性质的富于规范性和准则性的内容,则又有专名,称为《周志》”)。如此则王应麟于《困学纪闻》中将《周志》与《秦记》相提并论一说又可以商榷了。众所周知,《秦记》是以“记行”或“言行并记”为特点的史书,基本被保留在《史记》之中,可以说《秦记》简直是“史记家”的先驱。那么,《秦记》与《周志》在内容上有着迥然的不同,应该是没有疑问的。王应麟将“志”的范围扩大到名称和内容并不完全相符的书籍上,显然是不恰当的。而刘知幾已经在《史通·六家》中开宗明义地表明.史书记录的内容是多元的,因而存在不同名称、不同流派的区别,但他却又在《题目》中认为史家采用不同的题目,是“好奇厌俗”之举,不能不说是自相矛盾。
二 “汉书家”之“志”与总结性文体的出现
《史通》中与“尚书家”并列之所谓“汉书家”亦有“志”之体例。刘知幾称:“寻其创造,皆准子长,但不为‘世家’,改‘书’曰‘志’而已。自东汉以后,作者相仍,皆袭其名号,无所变革,唯东观曰‘记’,三国曰‘志’。然称谓虽别,而体制皆同。”据此,《汉书》设立“志”这一体裁,是为了在名义上与《史记》之“书”相区别,本质上仍是“书”一类的作品。不过考虑到司马迁和班固的学术背景,《史记》和《汉书》中的《书》《志》需要进一步思考。
颜师古曰:“志,记也,积记其事也。《春秋左氏传》曰‘前志有之’。”所谓“积记其事也”,似乎是总集经、传、说之辞而大成之意。从内容上看,“志”用于说明一类事物的发生发展情况,其范围应有所限定。在《汉书》中,以《五行志》的表现最为显著。《汉书·五行志》反复出现“经曰”“传曰”“说曰”的叙述格式,并继之以春秋以来史事以验证经、传、说。用《五行志》的初衷解释,就是“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宣、元之后,刘向治《榖梁春秋》,数其祸福,传以《洪范》,与仲舒错。至向子歆治《左氏传》,其《春秋》意亦已乖矣;言《五行传》,又颇不同。是以揽仲舒,别向、歆,传载眭孟、夏侯胜、京房、谷永、李寻之徒所陈行事,讫于王莽,举十二世,以傅《春秋》,著于篇”。简言之,《五行志》就是汇集关乎五行的经、传、说和行事的学问讨论集,亦即班固模仿经学中的章句体而成诸《志》。
以此为基点考察《汉书》中的《志》,基本可以将其分为两类,一类是《律历志》《天文志》《五行志》,讨论自然;一类是《礼乐志》《刑法志》《食货志》《郊祀志》《地理志》《艺文志》《沟洫志》,讨论人事。对于前者,《汉书》的处理模式基本都是从经书出发,按时代梳理传说章句对经义的解释。这与其说是历史文献的创作,不如说是对经学文献、经学传统的整理和总结。如《律历志》称:
《易》曰:“参天两地而倚数。”天之数始于一,终于二十有五。其义纪之以三,故置一得三,又二十五分之六,凡二十五置,终天之数,得八十一,以天地五位之合终于十者乘之,为八百一十分,应历一统千五百三十九岁之章数,黄钟之实也。繇此之义,起十二律之周径。地之数始于二,终于三十。其义纪之以两,故置一得二,凡三十置,终地之数,得六十,以地中数六乘之,为三百六十分,当期之日,林钟之实。人者,继天顺地,序气成物,统八卦,调八风,理八政,正八节,谐八音,舞八佾,监八方,被八荒,以终天地之功,故八八六十四。其义极天地之变,以天地五位之合终于十者乘之,为六百四十分,以应六十四卦,大族之实也。《书》曰:“天功人其代之。”天兼地,人则天,故以五位之合乘焉,“唯天为大,唯尧则之”之象也。地以中数乘者,阴道理内,在中馈之象也。三统相通,故黄钟、林钟、太族律长皆全寸而亡余分也。
这段材料就是由《易》之天地之数出发,阐释律历与其之间的关系,叙述模式与经传如出一辙。
《汉书》中讨论人事诸《志》,亦是先陈说经义,后引用人事加以讨论。如《食货志》开宗明义,“《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食谓农殖嘉谷可食之物,货谓布帛可衣,及金刀鱼贝,所以分财布利通有无者也。二者,生民之本,兴自神农之世”。其说即可以看作《洪范》章句。《食货志》结尾赞曰:“《易》称‘裒多益寡,称物平施’,《书》云‘茂迁有无’,周有泉府之官,而《孟子》亦非‘狗彘食人之食不知敛,野有饿殍而弗知发’。故管氏之轻重,李悝之平籴,弘羊均输,寿昌常平,亦有从徕。顾古为之有数,吏良而令行,故民赖其利,万国作乂。及孝武时,国用饶给,而民不益赋,其次也。至于王莽,制度失中,奸轨弄权,官民俱竭,亡次矣。”所谓“顾古为之有数,吏良而令行,故民赖其利,万国作乂”,即以是否以古代经义为准作为施政能否成功的前提。《地理志》先陈说《尚书》《周官》对所谓“九州”的区划,再引出此《志》初衷:“先王之迹既远,地名又数改易,是以采获旧闻,考迹《诗》《书》,推表山川,以缀《禹贡》《周官》《春秋》,下及战国、秦、汉焉。”则此《志》虽从西汉的行政区划出发,却仍以经义的解释框架和体系为叙述模式。如“栒邑,有豳乡,《诗》豳国,公刘所都”,“杜阳,杜水南入渭。《诗》曰‘自杜’,莽曰通杜”,都是因袭章句式的讨论模式。
反观《史记》之《书》与《汉书》之《志》则截然不同。《史记》诸《书》,均以司马迁个人陈述为主,即便有所引用古书,也是点到为止。《天官书》称:“余观史记,考行事,百年之中,五星无出而不反逆行,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日月薄蚀,行南北有时:此其大度也。”看来《史记》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原创性的著作,是基于自身实践而创作的。《汉书》则体现出儒生注经、传经的学术痕迹。联系二人的学术背景,大体可以解释这一现象。司马迁虽传经术,但其时章句之学并未大兴。班固作《汉书》时,章句之学大盛。班固以章句入史,既是个人的学术追求,也是对当时学术风气的反映。
讨论至此可以发现,班固理解的“志”,就是总结经、传、说的文体。无论其内容是章句本身还是历史事实,都是为解释经义服务的。刘知幾认为《汉书》“寻其创造,皆准子长,但不为‘世家’,改‘书’曰‘志’而已”,则忽视了“书”与“志”的不同含义。
其实,《汉书》以前出现的“志”,也是以阐释道理为主要功能。或许所谓《周志》乃是以道理格言为《周书》作解释之书。但是必须承认的是,《汉书》以前,并没有将“志”作为总结性文体的文献出现。《汉书》的改“书”为“志”,远非单纯的好古慕远,而是创造出了一种新的总结性文体。这一点,是所谓“尚书家”不曾达到的境界。
在形式上,《汉书》之“志”的容量也与“尚书家”之“志”不同。在《左传》中,“志”是封建邦国的史书,其记载范围以一国为限。《汉书》中的《五行志》《地理志》等,讨论时间不限于一代,讨论范围不限于一国,体现出本诸汉代疆域的新的视野。
更重要的是,《周志》以后,“志”几近失传。除了儒家经典中偶见引用,从未见到以“志”命名的书的全貌。只有班固在《汉书》中重新使用“志”这种文体后,“志”才又逐渐被人利用,作为总结性的文体出现。
“志”作为总结性文体,在《汉书》以后被利用到经学中。《后汉书·郑玄传》载郑玄死后,“门人相与撰玄答诸弟子问《五经》,依《论语》作《郑志》八篇”。所谓《郑志》,即郑氏通过问答对经义讨论而做的总结。《隋书·经籍志》有《郑志》十一卷、《郑记》六卷,应该都是同类性质的作品。此外郑玄还著有《鲁礼禘祫志》,此书于《后汉书》郑玄本传中名为《鲁礼禘祫义》,姚振宗以为唐人引用均以“志”名之,所以是书应以前者为名。
经学之外,《汉书》对“志”的利用为学者开创了新的写作方向。“志”被用作总结某一类事物的文体。如谯周作《礼祭集志》《五教志》,刘劭作《人物志》等。甚至晋张华所作《博物志》及南朝王俭所作《七志》等这些著名的作品,也表现出强烈的总结性的意味。从学术取向上来说,上述诸作的文体尚未超越班固开创的“志”的意涵。
总之,“尚书家”与“汉书家”之“志”在汉代逐渐合流,成为一种总结性的文体。由于班固在《汉书》中的实践,这种总结性的文体有了参与历史叙述的可能。但是对“志”的推广,并不局限于“尚书家”与《汉书》,几乎与《汉书》同时,地理书和郡国书的兴起,也为“志”的应用开辟了广阔的空间。
三 地域性总结文本的“志”
检索《隋书·经籍志》可以发现,东汉至隋之间以“志”命名的书籍大多是地理书或郡国书。胡宝国将其泛称为“六朝地志”。今日来看东汉时期最早以“志”为名者应该是东汉杨孚所撰《交州异物志》。三国时期,有谯周《益州志》、韦昭《三吴郡国志》、徐整《豫章旧志》。汉末以来,郡国书和地记似乎并没有太大区别,两者似乎都包含对地理和人物的记载。以“志”为名总结一地的风土,可以说是继承了经学和《汉书》的双重学术风气。
名为“先贤”“耆旧”的郡国书,今日往往被称为“杂传”,是异于史传的传记形式。如果将郡国书和地理书合而观之,则就是以地区为本位的史书了。
在汉代,出现了崔瑗的《南阳文学官志》,据《后汉书·崔瑗传》,“瑗高于文辞,尤善为书、记、箴、铭,所著赋、碑、铭、箴、颂、《七苏》、《南阳文学官志》、《叹辞》、《移社文》、《悔祈》、《草书势》、七言,凡五十七篇。其《南阳文学官志》称于后世,诸能为文者皆自以弗及”。所谓《南阳文学官志》是不列于“赋、碑、铭、箴、颂”等已经成熟的文体之中的。这说明,班固之后,“志”作为总结性文体虽然常见,但尚未在文学上获得一席之地。《文心雕龙》罗列诸多文体,“志”并不在其列。《文选》对文体的分类亦不包括“志”。而事实上“志”不仅被并归入文学中,且其篇幅亦大于一般文章。崔瑗而后,更有王粲作《荆州文学官志》。《南阳文学官志》《荆州文学官志》,杂糅以局部区域为叙述主体的地理书和总结性文体的“志”的特点,形成了新的“志”的形式。
进一步说,郡国书与地理书,以地区郡国为本位的创作取向,虽与《史记》《汉书》不同,却与《周志》遥相呼应。这种以地区为本位的创作思路,应该说为陈寿创作以地域国别为主要叙述对象的《三国志》提供了学术上的帮助。以“志”命名的地理书毕竟还是少数。选择“志”作为书名的作者,是否有着穷尽当地一切风物的学术野心?
四 《三国志》的命名与陈寿的史学意图
陈寿以“志”命名史书,似并不是希望将经义进一步扩充。而且据学者考证,陈寿生活时代章句之学已经大大衰落,删减章句,成为经学的新风尚。这股风潮波及史学领域,《三国志》即标志性作品。
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三国志》以前的史书,最常使用“书”和“记”作为题目。《汉书·艺文志》中,《史记》名《太史公》。余嘉锡以为“此省‘书’字,乃志例如此,犹之刘向所作诸子书录,皆称某子书,而今志但名某子也”。《汉书·杨恽传》称为《太史公记》,《东平思王刘宇传》称为《太史公书》。则汉代或目之为“书”,或目之为“记”。班彪续写《史记》之作,称为《后记》。东汉于东观设馆修史,即成今之《东观汉记》,刘知幾称之为“称谓虽别,而体制皆同”。今日《隋书·经籍志》著录《东观汉记》,其小序称“其后刘珍、刘毅、刘陶、伏无忌等,相次著述东观,谓之《汉记》”,考诸史籍,《汉记》乃其本名。《后汉书·伏湛传》:“元嘉中,桓帝复诏无忌与黄景、崔寔等共撰《汉记》。”同书《应奉传》注引《袁山松书》曰:“奉又删《史记》《汉书》及《汉记》三百六十余年,自汉兴至其时,凡十七卷,名曰《汉事》。”又《应劭传》:“又集驳议三十篇,以类相从,凡八十二事。其见《汉书》二十五,《汉记》四……”《张衡传》:“永初中,谒者仆射刘珍、校书郎刘騊駼等著作东观,撰集《汉记》……”《蔡邕传》:“邕前在东观,与卢植、韩说等撰补《后汉记》,会遭事流离,不及得成,因上书自陈,奏其所著十意……”另《蔡邕别传》曰“邕昔作《汉记》十意,未及奏上,遭事流离”。《卢植传》:“与谏议大夫马日䃅、议郎蔡邕、杨彪、韩说等并在东观,校中书《五经》记传,补续《汉记》。”《文苑传·李尤传》:“受诏与谒者仆射刘珍等俱撰《汉记》。”《文苑传·侯瑾传》:“又案《汉记》撰中兴以后行事,为《皇德传》三十篇,行于世。”《三国志·吴志·韦昭传》:“昔班固作《汉书》,文辞典雅,后刘珍、刘毅等作《汉记》,远不及固,叙传尤劣。”从《后记》和《汉记》的命名来看,“记”似乎指称尚未定稿的草稿。《东观汉记》直至桓、灵时仍不断续修,实则是以史料长编的面貌出现在士人面前的,姑且称之为《汉记》。“东观汉记”并非刘珍等人修撰《汉记》时使用的本名。那么在东汉人看来,《汉记》是接续班固《汉书》之作,正如《蔡邕别传》载蔡邕上书“《汉书》十志下尽王莽而止,光武已来唯记纪传,无续志者”,其说并未将两汉历史割裂。很明显,《汉记》定稿之时,亦应名为《汉书》。
东汉末荀悦作《汉纪》,据《后汉书·荀悦传》,其创作缘起为“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汉书》文繁难省,乃令悦依《左氏传》体以为《汉纪》三十篇”。同传《汉纪序》称:“于是缀叙旧书,以述《汉记》。中兴以前,明主贤臣得失之轨,亦足以观矣。”“纪”与“记”可互通,则荀悦所作书,与《东观汉记》重名,不过当时人并没有这样的困惑。所谓“中兴以前”的定位,已经表明荀悦《汉纪》是刘珍等人所作《汉记》的前史,表明了汉人对两汉历史抱有贯通的态度。《汉纪序》称“汉四百有六载,拨乱反正,统武兴文,永惟祖宗之洪业,思光启乎万嗣。圣上穆然,惟文之恤,瞻前顾后,是绍是继,阐崇大猷,命立国典”正是为此。《汉记》也好,《汉纪》也罢,或删节修改《汉书》,或续补修撰《汉书》,都是围绕着《汉书》展开的。
荀悦《汉纪》的出现催生了晋代张璠和袁宏的《后汉纪》,但是《三国志》和《后汉书》中引用此二书,基本上都称为《汉纪》。由此,二人著书均本名《汉纪》,后人为了加以区别才对张、袁二人之书冠以“后”字。直至晋代,将两汉视作一个整体,对其中任何一段时期进行书写都可以称为“汉某书”的习惯依然牢固。如华峤《后汉书》,其书多为裴松之引用注释《三国志》。而裴注中称其为《汉书》《后汉书》,《魏志·董卓传》《袁绍传》《何夔传》《王粲传》等传并引作“华峤《汉书》”。由此可知古人称引书名并不严格。或华峤自撰是书即以《汉书》为名,有以之接续班固旧作之意亦未可知。
陈寿用于创作《三国志》的史书,也是以“书”和“记”命名的。其时有王沈《魏书》、韦昭《吴书》和王崇《蜀书》。与陈寿同时,亦有夏侯湛所著《魏书》,“见寿所作,便坏己书而罢”,其名目亦未超越“书”。
也就是说,在汉魏之际,人们已经接触到的史书标题以“书”和“记”为主。当此之时,名为“志”的《三国志》的出现,无疑是学术史上的创举。
辛德勇以为,《三国志》原名应为《国志》,《三国志》是其俗称。此说可从。三书分别流通,如《隋书·经籍志》就有卢宗道撰《魏志音义》一书;《旧唐书·经籍志》便作《魏国志》《吴国志》《蜀国志》。三国鼎立,打破了汉一统天下的局面。所谓“大汉可独当一史”的学术理想,也面临着现实政治的冲击。陈寿作史,立足于局部,可以说是对汉史撰写基本模式的改编。在形式上,利用了前人不曾使用的“志”作为基本文体。既满足了历史叙述的需要,又能与当时普遍出现的地理书相呼应,使读者接受起来不至于太过意外,收到了令人惊叹的效果。
陈寿撰写《三国志》时,对于三国各自历史进程有一个时间表。在魏,以曹操称魏王,“魏国既建”为分水岭;在吴,以孙权称吴王,自立正朔为分水岭。蜀国建国时间紧凑,亦能看出以刘备称汉中王为分水岭。与此同时,《三国志》中人臣列传的编次分布也与之相应。看来,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陈寿重视魏蜀吴建国的历史时刻。在他心中,应该是将这三个国家的历史都看作地方政权割据的历史。与此相适应的史书,有《周志》《楚志》《国语》,但与《史记》《汉书》以来的史书风格不统一。比较而言,《汉书》开创的“志”这种文体,因具有竞争力而为陈寿所青睐。陈寿撰写《三国志》时,学术上已经有了以“志”总结一地风俗、一类人物的做法。这些与陈寿选取“志”作为题目进行史书创作都是有关系的。特别是诸如《南阳文学官志》《荆州文学官志》等书的出现,使得以地区为纬,以时间为经,叙述人物行事成为可能。
与此同时,陈寿本身的学术渊源也对他选择“志”这种文体有影响。陈寿师从谯周,《三国志·蜀书·谯周传》称谯周父“治尚书,兼通诸经及图、纬”,至谯周处“耽古笃学”“研精六经”。《华阳国志·后贤志》称陈寿“少受学于散骑常侍谯周,治《尚书》、《三传》,锐精《史》、《汉》”,由此,陈寿与谯周的学术取向应该是近似的。陈苏镇指出:“东汉古文学家治学的一大特点,是博览多通,不守章句。”在这种学术风气的熏陶下,陈寿大胆选择以“志”命名的史书模式,应该没什么阻力。《三国志》虽然看似与《尚书》《国语》没有什么联系,但其实正是参考了它们的特点才能完成的。而且,谯周本人,正是大量使用“志”这种文体的作者。如前所述,他创作了《益州志》《礼祭集志》《五教志》,他应该是班固以后、陈寿以前同时用“志”来撰写地理书和经学注疏的唯一一人。
值得注意的是,陈寿本人在《三国志》之外,还撰有《古国志》,其内容今已不可得见。不过从题目来看,应该是与《三国志》对应的,描述的应是古代割据政权的历史状态。《三国志》一书,应该是陈寿颇为得意之作。
陈寿以后,又有《华阳国志》,此书本名《华阳国记》。前四卷为《巴志》《汉中志》《蜀志》《南中志》,专论区域地理,而后七卷分别是《公孙述刘二牧志》《刘先主志》《刘后主志》《大同志》《李特雄期寿势志》《先贤士女总赞》《后贤志》,专论区域历史。以“志”命名地方,已经有杨孚、谯周等人的积累,可是以“志”命名历史时代,则是独创。更何况,将华阳视作一国,叙述历史从公孙述的割据开始,分明表现出与统一王朝相对立的历史观。其在《序志》中直言“今齐之《国志》,贯于一揆”,正是延续陈寿笔法之意。
受陈寿《三国志》影响,《隋书·经籍志》中记载的汉、隋之间同类型的书籍还有:
《淮海乱离志》四卷萧世怡撰。叙梁末侯景之乱。
《齐志》十卷后齐事。王劭撰。
《南越志》八卷。沈氏撰。
《燕志》十卷记冯跋事。魏侍中高闾撰。
这些史书虽在《隋书·经籍志》中的归类不同,但都明显因袭了《三国志》对区域历史的叙述模式和历史观,都是以承认地方割据为前提,完整叙述一地的独立历史进程。钱大昕在《潜研堂文集·三国志辨疑序》中提到:“陈承祚《三国志》,创前人未有之例……魏氏据中原日久而晋承其禅。当时中原士人知有魏而不知有蜀吴也。自承祚书出,始正三国之名。”刘咸炘在《三国志知意·总论》中提到“太史世家之例,既不可用,《晋书·载记》之例又尚未有,不得不各为一书,以三国为总称”;“承祚之以魏为纪,在当时实不为奇,固非有心贬蜀尊魏也。虽然,三分之局,此前未有,其事势固与古不同,各自为书,命名三国,乃承祚之创例”。二人虽未深究陈寿以“志”为名的缘由及意图,但是这些评论,都可以看作陈寿的心路写照。陈寿的史学意图就是完整叙述各个王国的历史进程。以“志”为名就是要昭示,即便不能叙述大一统王朝的整体历史情况,也要保证各个区域的历史叙述的完整性。可以推测,陈寿心中,有着超越王沈《魏书》、韦昭《吴书》和王崇《蜀书》的宏大构想和野心。以“志”为名,使得他的作品在以崇尚删节短小的文章风气的时代,起码保持了全面性总结的特点。
(本文原载于《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21年上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