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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记忆与城市精神——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馆敬老崇文论坛上的讲演
发布时间:2011-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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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熊月之 原载:《文汇报》2011-10-10
像陈其美、李平书这样,在上海城市的历史记忆中,本应占有显著位置而事实不然的情况,是历史记忆中的非正常过滤的典型。考其原因,除了历史学者对他们的贡献研究、介绍、宣传不够,没有引起有关方面应有的重视之外,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即移民社会双重身份认同与历史记忆的多元与淡薄。除了中国人,近代上海居住过数量可观的外国人,其中有些人,对上海人相当友好,为上海城市发展做出过重要的贡献。傅兰雅、雷士德是外国人,也是上海人,他们是上海城市文化底蕴的一部分,理应在上海城市集体记忆中占有一席位置。
历史记忆的正常过滤与非正常过滤
陈其美是为辛亥革命鞠躬尽瘁、献出宝贵生命的人。黄兴路与其美路,一恢复,一没有恢复,这反映了同一城市对辛亥元勋的不同态度。
今年,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全国各地都在以不同方式举行纪念和学术研讨活动。这些活动,既有从辛亥革命整体着眼的,也有从各地具体表现着眼的,体现出千姿百态的地方色彩。但个性中寓有共性,各地都重视其地在辛亥革命中的作用与地位,重视纪念其地的先烈与先贤。武汉重视武昌首义,重视蒋翊武、孙武;广东重视黄花岗起义,重视孙中山、胡汉民;四川重视保路运动,重视蒲殿俊、吴玉章;湖南重视黄兴、宋教仁;浙江重视徐锡麟、秋瑾。
任何纪念活动,都是对历史记忆的激活,都是当下人对历史的解读。任何历史记忆,都有选择,有过滤。如果我们回到辛亥时期的历史场景,考察当年立在革命潮头的风云人物,再与今人纪念会上提到的辛亥英雄相比,会发现有许多发人深思的差异。比如,当年追随孙中山鼓吹革命不遗余力、冒险刺杀摄政王载沣而被捕的汪精卫,没有人会再纪念他了。曾运动新军、响应萍浏醴起义而被捕判刑、民国元年担任安徽都督的老同盟会会员孙毓筠,因策划反清起义被捕而判终身监禁、民国元年出任山东都督的胡瑛,在南洋筹饷方面有巨大贡献、在领导上海光复中立有大功的光复会领袖李燮和,这三人也很少会被人们提起了。这些都比较容易理解,孙、胡、李在袁世凯复辟帝制时曾加入“筹安会”,汪精卫在日后做了汉奸,均大节有亏。辛亥以前倾经商所得全力支持孙中山革命活动、被孙中山称为“革命圣人”的张静江,也很少会被当作英雄人物提起。这也比较容易理解,因为他日后与蒋介石关系太密切、站在共产党的对立面。
如果在民国四年以前给反清英雄排座次,孙毓筠、胡瑛、李燮和一定榜上有名。如果在国共分裂以前给反清英雄排座次,张静江也一定榜上有名。如果在抗日战争以前给反清英雄排座次,汪精卫也一定名列前茅。
但是,在辛亥以后一百年再回首前尘,评价自然有所变化。任何对历史人物的纪念与评价,任何历史解读,总是受当下人所处时代、环境、价值观念、阶级立场影响,总会印有时代的痕迹,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类情况,我称之为历史记忆中的正常过滤。
也有一些事件、一些人物,由于人们对历史事实挖掘不深、对历史人物研究不透、对历史迷雾没有廓清,造成了历史记忆中的过度过滤或不当过滤,使得一些本该高度评价的人物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本该好好纪念而没有得到应有的纪念。这类情况,我称之为历史记忆中的非正常过滤。
回溯辛亥革命历史,被非正常过滤的人物为数不少。兹以上海辛亥革命史上两个著名人物为例,一是陈其美,二是李平书。
陈其美是典型的辛亥英雄。他对于辛亥革命,至少有八方面的贡献:一是1906年加入中国同盟会,翌年在上海接办革命机关天宝栈,策动江浙革命运动;二是创办《中国公报》、《民声丛报》,协助宋教仁、于右任等办《民立报》,宣传革命;三是1911年与宋教仁等筹建同盟会中部总会,任庶务部长,部署在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革命活动;四是领导上海光复,任沪军都督府都督,为响应武昌起义做出了巨大贡献;五是与苏、浙民军首领共同组织联军,会攻南京;六是1913年在宋教仁案发生以后,奋起参加反袁的“二次革命”;七是1914年参加中华革命党,坚决拥护孙中山的领导,为中华革命党中仅次于孙中山的第二号人物;八是1915年回上海主持讨袁军事,任淞沪长官司令,负责主持长江下游的军事行动,12月与杨虎行刺上海镇守使郑汝成,发动肇和舰起义,加速了袁世凯的倒台。1916年,他被袁世凯、张宗昌派人刺杀于上海,年仅38岁。
对于陈其美,孙中山先生曾有公正的评价。他说,武昌起义,各省响应,吾党之士,“不约而同,各自为战,不数月而十五省皆光复矣。时响应之最有力而影响于全国最大者,厥为上海。陈英士在此积极进行,故汉口一失,英士则能取上海以抵之,由上海乃能窥取南京。后汉阳一失,吾党以得南京以抵之,革命之大局,因以益振。则上海英士一木之支者,较他省尤多也”。综合而言,陈其美是坚定的、勇敢的、为辛亥革命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是为辛亥革命鞠躬尽瘁、献出宝贵生命的人。
对于这样的英雄,后人自然应当好好纪念他。民国时期,人们确实也给了他应有的评价与纪念。上海1930年在南市曾设立陈其美纪念塔,塔高27米,相当雄伟,顶端有铜盘,内有铁梯,盘旋而上,可达塔顶。塔的底部大理石上,刻有“陈英士先生纪念塔”的字样。此塔在民国时期是上海南市地标性建筑之一,1950年代被拆除。1931年,上海湖州人将位于贵州路的湖州旅沪同乡会湖社的二楼,辟为陈英士纪念堂。此堂在1949年后被移作他用。上海还有两条以陈其美名、字命名的马路,一条是其美路,一条是英士路。纪念堂、纪念塔、路名,这些都是储存历史记忆的重要载体。令人遗憾的是,这些载体都已成为历史的陈迹。其美路、英士路在1950年分别被改名为四平路、淡水路。
如果说在民国时期颂扬陈其美,是与国民党执政有关,到了解放以后,评价标准不一样了,那也可以言之成理。但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与其美路类似多次改名的还有一条路,黄兴路,现状就不一样。黄兴路是1931年命名的,1940年汪伪时期改名合作路,抗战胜利后改回黄兴路,1964年改名宁国北路,1985年仍改回黄兴路。黄兴路与其美路,一恢复,一没有恢复,这反映了同一城市对辛亥元勋的不同态度。
应当说,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共产党恢复实事求是的传统,坚持历史唯物主义,正确地评价辛亥革命的历史地位,正确地评价一大批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历史人物,恢复黄兴路名,是这种精神的体现。
与黄兴路名恢复相似的,是湖州“陈英士烈士墓”的修建。陈其美去世后,被葬于其故乡湖州,湖州人为他修了墓。此墓在十年动乱中遭到彻底破坏。1984年湖州市政府重修此墓,翌年落成。
按理,陈其美与黄兴是同类型的人物,都是1916年去世的。那么,为什么到1985年上海的黄兴路能恢复原有名称,湖州的陈英士烈士墓可以重建,而上海其美路、英士路没有恢复原名呢?这是没有合理性可以解释的。可能有人会说,这是因为陈其美的两个侄子陈果夫与陈立夫,是四大家族的陈家,是国民党反动派,是曾经遭到通缉的战犯。这理由是不能成立的,因为陈其美去世的1916年,共产党还没有成立,日后两个侄子的旧账也不能算到叔父头上。唯一可以解释的是,今人对陈其美的历史功勋介绍、宣传不够,没有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
在上海辛亥革命史上,还有一个人历史评价也没有恢复到应有的高度,这就是李平书。李平书在近代史上,至少有五大功勋:一是在广东当知县时领导抗击法国侵略者的斗争;二是领导上海地方自治,在市政、实业、医疗、教育等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三是在上海酝酿起义时率领工商界人士脱身革命,对上海光复立下大功;四是在新政权成立以后在经济上予新政权以巨大支持;五是当上海革命党人同盟会、光复会之间发生尖锐矛盾、差点火拼时,出面做化解工作,避免了亲痛仇快悲剧的发生。李平书去世以后,上海士绅为了纪念他,为他塑了一尊铜像,立在豫园荷花池九曲桥畔。1959年,此像被迁至蓬莱公园,“文革”期间被毁,至今没有恢复。李平书是上海本乡本土的、具有重要历史功绩的名人,无论从乡谊还是业绩方面,他都是值得上海人好好研究、纪念的历史人物。
双重身份认同与历史记忆分散
各地移民记忆各地名人,对于上海每一地移民而言,会造成对其他籍贯移民名人记忆的淡薄性;对于上海这个城市整体而言,就造成城市集体记忆的分散性。
像陈其美、李平书这样,在上海城市的历史记忆中,本应占有显著位置而事实不然的情况,是历史记忆中的非正常过滤的典型。考其原因,除了历史学者对他们的贡献研究、介绍、宣传不够、没有引起有关方面应有的重视之外,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即移民社会双重身份认同与历史记忆的多元与淡薄。
近代上海是移民城市,居民80%以上来自全国各地。各地移民来到上海以后,所处之地,是由三个不同的市政管理体系(即两个租界和华界)构成的,华界又被分割成南市、闸北等区域,所以,上海居民并没有一个完整、统一的上海地域概念。对不少居民来说,上海是个避难、淘金的地方,不是他们的家乡,也不是他们永久驻留之地。他们的家乡在宁波,在无锡,在潮州,在厦门,在天南地北。他们常有一种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叶落归根的愿望。各地移民将不同区域饮食、戏曲、风俗等文化带入上海,在上海建立了众多同乡组织,诸如四明公所(宁波人)、三山会馆(福建人)、广肇公所(广州、肇庆)、平江公所(苏州人)、锡金公所(无锡人)、江宁会馆(南京人)、京江公所(镇江人)、山东公所、徽州会馆(安徽人)、湖南会馆、楚北会馆(湖北人)。到1911年,上海已有此类会馆、公所60多个。据潘君祥研究,近代上海这类组织总共有二百多个。这些组织,为在沪同乡寻找工作,排解纠纷,申诉冤屈,办理婚丧嫁娶之事。特别是设立义冢,建立殡舍,为在沪死去的同乡能魂归故里而提供方便。有些会馆、公所还设立诊所,设立义学。他们开有适合同乡口味的饭店、菜馆,如粤菜、川湘菜、淮扬菜,设有上演本乡地方戏的戏院。特别是大多数会馆、公所,供奉着各地的乡土神,岁时祭祀。四明公所供奉关帝,泉漳会馆供奉天后,江西会馆供奉许真君(东晋道士,住南昌,据说学道成仙,能显灵济世),徽宁会馆供奉朱文正(朱熹,宋朝大儒,徽州人),山东会馆供奉孔子。这些都是各地在沪居民乡土认同的重要象征。
这样,近代上海人在身份认同方面就出现了双重性,即既认同其籍贯,也认同其所居城市,有时前者重些,有时后者重些。比如,虞洽卿既认同其上海人身份,也认同其宁波人身份。当他作为上海工商界名人时,他认同的是上海人身份,当他在宁波兴办运输业时,认同的是宁波人身份。张謇认同的是南通与上海,荣宗敬、荣德生认同的是无锡与上海,先施公司、永安公司老板认同的是中山与上海。
这样的社会结构,这样的人口构成,对上海人集体记忆有很大影响,各地方人会偏重记忆其在沪同籍贯名人,而忽略其他籍贯名人。如果你去问上海无锡人有关近代上海名人的事,他首先想到的多半会是荣家、薛家;如果你去问上海宁波人有关近代上海名人的事,他首先想到的多半会是虞洽卿、叶澄衷、刘鸿生。各地移民记忆各地名人,对于上海每一地移民而言,会造成对其他籍贯移民名人记忆的淡薄性;对于上海这个城市整体而言,就造成城市集体记忆的分散性。历史记忆通过学术研究、媒体宣传是可以整合与强化的,但是,如果没有专门机构、专门人群关注这件事,如果没有人关注上海城市集体记忆的整合与强化,那上海城市集体记忆就会处于零散、淡薄的状态。上述陈其美的例子是个典型。陈其美是民国初年的沪军都督,相当于民国时期上海首任市长,其所有重要革命活动几乎都是在上海进行的,但是,上海对他的纪念级别显然不能与湖州相比。
上海人对外地在沪名人研究不够、重视不够,还有很多表现。还以辛亥革命时期人物为例。辛亥时期,有六个具有全局性影响的英雄人物魂断上海,他们是邹容、陶成章、宋教仁、陈其美、黄兴与谭人凤。六人中,邹容、宋教仁与黄兴,在上海已经得到应有的重视,邹容墓、宋教仁墓都得到很好的保护,均列为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对于黄兴有黄兴故居、黄兴路。但是对于其他三人,除陈其美外,对陶成章、谭人凤二人也重视不够。陶、谭均有大功于辛亥革命,都是够得上树纪念碑级别的名人,二人在上海均有重要活动,最后均死于上海,上海理应有对他们的纪念场所或纪念标志,现在都没有。
由于上海人主体部分来自全国各地,上海本地人也就成为上海人中很不重要的一部分,这样,对上海本地名人的纪念也不会得到上海人的整体重视。民国时期对李平书的纪念,是上海本地人黄炎培等发起的。最近两年,浦东的方志工作者正在发起对上海本地名人的研究,策划对李平书的纪念,也是在上海本地人的范围里。与李平书相类似,上海人对穆藕初、黄炎培、钮永建的研究,实质上也都处于地方名人范围内,其重视程度也远远不能与长沙对黄兴、南通对张謇、常熟对翁同龢的重视程度相比。
除了中国人,近代上海居住过数量可观的外国人,最多时超过15万。这些外国人比较复杂,有凶恶的侵略者,贪婪的冒险家,也有虔诚的宗教徒,还有认真的文化人,许多出生或曾经居住在上海的外国人及其子孙,将上海视为他们的故乡或第二故乡。那些在二战被日军关押在上海集中营的外国人,对上海更是念兹在兹,不远万里来寻故地。还有一些人将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奉献在上海这片土地上。其中有些人,对上海人相当友好,为上海城市发展做出过重要的贡献。比如英国人傅兰雅,他在上海31年,译书百余种,数量之多,影响之大,无人能比。他办科普杂志,管理科技学校,晚年到美国教授中国文化,努力帮助中国留学生,还倾其积蓄,捐建上海盲童学校。在介绍西学方面,傅兰雅长期与徐寿父子合作,与徐寿并称傅徐,其贡献决不在徐寿之下。前几年,江南造船厂给徐寿塑了铜像,这完全应该。傅兰雅呢,却被冷落一边。厚此而薄彼,实在有失公道。再如,英国人雷士德在上海,由建筑设计师、土地测量师,而房地产商,克勤克俭,终成巨富。去世前,将毕生积蓄一千多万两白银全部捐献出来,帮助上海贫病幼弱群体,资助上海的教育、医学、慈善事业。以其捐款建立的雷士德工业职业学校和雷士德工学院,培育了近千名学生,名闻遐迩。傅兰雅、雷士德是外国人,也是上海人,他们是上海城市文化底蕴的一部分,理应在上海城市集体记忆中占有一席位置。
这样,除了对于红色系统的名人,上海人已经予以高度的重视,建纪念馆,树纪念碑,开纪念会,这是完全应该的,也是十分必要的,上海人对各地在沪的名人,对上海本地人中的名人,对在上海的外国名人,其历史记忆都处于分散状态,相对薄弱。
整合城市集体记忆,弘扬城市精神
储存、强化城市集体记忆,可以有多种方式。如果在上海设立一个外侨公园,对于展示上海海纳百川的文化形象会大有益处。
历史名人是城市最重要的文化资源。上海这方面资源极其丰富,值得大力挖掘。
近代上海,活跃过难以确计的名人。除了一些向无争议的名人,还有相当一大批历史名人,需要我们作进一步的研究,以恰当的方式在城市集体记忆中表达出来。这类人可分为四类:
一是对上海城市发展影响重大的官员:宫慕久(上海开埠时的道台)、李鸿章、盛宣怀、蒋介石、宋氏家族、陈果夫、陈立夫、吴铁城、吴国桢等。
二是著名士绅、实业家、社会闻人,如:杨斯盛、叶澄衷、穆藕初、沈缦云、陈光甫、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
三是著名文化人,如:王韬、徐寿、吴友如、任伯年、吴昌硕、胡适、张石川、郑正秋、张爱玲。
四是有影响的外国人,如:巴富尔、敏体尼、文惠廉、麦都思、雒魏林、傅兰雅、林乐知、美查、沙逊、哈同、汉璧理、福开森等。
这四类人物在不同时代、不同阶级立场、不同意识形态语境下,会有不同的评价。在表达集体历史记忆时,可以分别处理。储存历史记忆,有多种方式与载体,建立纪念堂、纪念碑,载入博物馆、写进教科书,树立塑像,以其名号命名建筑物、道路,编写、出版传记、画册,都是常见的表达方式。对于上述人物,可以通过不同方式在城市集体记忆中留有他们的位置。
对于有些人物的评价,无论什么时期基本没有根本性分歧,如马相伯、吴友如、任伯年、吴昌硕、杨斯盛、叶澄衷、穆藕初、沈缦云、张石川、郑正秋。对于这类人物,只要加强研究,将其历史成就展示出来即可。
对于有些人物,如李鸿章、盛宣怀、蒋介石、宋氏家族、陈果夫、陈立夫、吴国桢、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以及属于当代史范围的一些争议人物,当今社会评价分歧较大,或评价比较负面,可以通过特殊的表现方式,将其历史保留在城市集体记忆当中。长春在保留溥仪任伪满洲国“皇帝”的那段历史时,采用的“警世教育基地”的方式,展示其历史,批判其行为,可以效法。前些年,电影《色戒》放映后,掀起一股张爱玲热,引起一些非议。上海有关部门处理的方式也比较得当,即对张爱玲在上海的历史遗迹认真保护,对其学术研究提倡百家争鸣,但舆论宣传不炒作,不渲染,分寸感把握得很好。
储存、强化城市集体记忆,可以有多种方式。比如,对于上海外侨,就可以采取特殊的方式,保存对他们的记忆。如果在上海设立一个外侨公园,集中展示外侨在上海的方方面面,人们不仅能够知道赫德、沙逊、哈同、汉璧礼等人的历史,也能知道圣约翰大学校长卜舫济,创办沪江大学的美国人万应远、柏高德,还能知道仁济医院创办人雒魏林,墨海书馆创办人麦都思,对近代中文排字、印刷贡献很大的美华书馆的姜别利,万国公报创办人美国传教士林乐知,创办中西女塾(今市三女中)的美国人海淑德,创办同济大学的德国人贝隆。这对于展示上海海纳百川的文化形象会大有益处。
关于历史记忆,近代上海还有一笔特别的资源,这就是上海有过以人名为地名、路名的历史。近代中国风云多变,政局多次发生根本性变化,修改以人名命名的地名、路名,成为改变、涂抹历史记忆的常见手法。汪伪统治上海期间,为了去欧美化,于1943年将一些以欧美人命名的路名一律改掉,如文监师路改名塘沽路,克能海路改名康乐路,爱多亚路改名大上海路,哥伦比亚路改名番禺路,威妥玛路改名怀德路,林肯路改名天山路。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国民党掌权的上海地方政府,为了加强对国民党名人的历史记忆,又改了一些路名,如黄浦滩路改为中山东一路,南黄浦路改为中山东二路,东泰山路改为林森东路,泰山路改为林森中路,庐山路改为林森西路,正阳路改为中正北一路,嘉定路改为中正北二路。解放以后,人民政府于1950年5月宣布,将老上海“以反动派人名命名,或名称易于混淆者”,改用革命策源地及重要战役地址等名称,包括中正东路改为延安东路,中正中路改为延安中路,中正南二路改为瑞金二路,英士路改为淡水路,其美路改为四平路,林森东路改为淮海东路,林森中路改为淮海中路,林森西路改为淮海西路。
与改变道路命名相一致的,是众多历史雕塑的树立与拆除。如一战后上海外侨为纪念由上海回国参战的死难者,于1924年在外滩建立了一座欧战纪念碑,又名和平女神像,是当时外滩标志性建筑,二战爆发后被日军拆毁。又如1928年上海人民曾在闸北建筑五卅烈士墓,1938年日军占领上海后下令拆除,在原址建造纪念其侵略者白川义则的纪念塔,又称麒麟塔,抗日胜利后被拆除。再如上海人民于1936年1月28日在庙行东南落成“无名英雄墓”,纪念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中牺牲的三千无名战士,此墓1939年被日军炸毁。此外,上海俄侨为纪念俄国著名诗人普希金逝世100周年,于1937年在法租界建造普希金铜像(今岳阳路),日军占领上海后遭拆除;抗战胜利后又在原址重建,“文革”中被毁;1987年,在普希金逝世150周年的时候,铜像第三次在原址落成。
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在人们经济社会生活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城市数量越来越多,城市联系越来越密切,新起的城市在外在景观上越来越趋同,在这种情况下,彰显、强化本城市特点,挖掘、整理、研究城市的文化底蕴,整合城市集体记忆,弘扬城市精神,就显得特别重要和迫切。城市集体记忆是建构城市精神的重要资源,其载体主要有三,一是城市建筑、街道、桥梁、雕塑等;二是地方文献,包括地方志、地方史、档案、笔记、碑刻等;三是口耳相传的传说、世代延续的风俗习惯。近代上海那么丰富的历史,上述那些道路的命名、改名、再改名,那些雕塑、纪念碑的树立、拆除、再建筑,无一不承载着上海历史记忆的丰富信息。现在,不光一般新上海人对此全无知晓,就是许多老上海人也一头雾水。如果通过适当的方式,如访谈、自述,发挥老年人的作用,让他们将自己对于这些历史的记忆保留下来,那一定很有价值。
熊月之生于1949年12月。1981年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上海城市史、中西文化交流史等方面研究。出版《中国近代民主思想史》《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一代革命文豪章太炎传》等多部专著。主编《上海通史》《海外上海学》等多部著作。发表近代史、上海史方面的论文百余篇。
现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历史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上海市历史学会会长、中国史学会副会长、《史林》杂志主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