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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族史与家族史研究——社会生活的绵延画卷
发布时间:2014-11-15     浏览次数:
 章开沅   《广东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 

摘要:宗族史与家族史是中国传统社会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至今在观念乃至实体上仍然有大量遗存,从这个角度来研究中国,理解中国,包括中国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仍然是很有价值的学术工作。《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不是古老家族与世家的挽歌,更不是单纯抒发怀旧的咏叹,它只是一个真诚的学者履行守望历史与解释历史的职责。《一片冰心在玉壶:叶笃庄回忆录》对家族棲息处所、家人日常生活、年节习俗、生丧嫁娶等细节的描写,俨然构成一幅晚清民国直至1949年以来的社会生活的绵延画卷。

 

关键词:宗族史 家族史 叶氏家族 叶笃庄

 

老友周锡瑞(Joseph W.Esherick)教授新著Ancestral Leaves:A Family Journey through Chinese History的中文译稿《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史金金、孟繁之、朱琳菲译)及其岳父、中国农业科学院研究员叶笃庄的《一片冰心在玉壶:叶笃庄回忆录》(叶笃庄著,孟繁之整理)即将付梓,可喜可贺。

 

1990年代初期,我正羁旅北美,先后在普林斯顿大学与耶鲁大学进行合作研究并承担若干教学工作。1992年5月承蒙周锡瑞热情邀请,提前辞别我最熟悉的耶鲁大学,前往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UCSD)任教,历时一年有余。这是一个风景如画的沿海城市,也是我与锡瑞以及其他友好学者共事最久的一段美好时光。其间,他与夫人叶娃送来《叶笃庄先生回忆录》初稿,嘱我仔细阅读并提出修改建议。叶氏家族是晚清至民国期间的天津著名世家,笃庄兄弟一辈更有我心仪已久的学界前辈,因此我反复阅读几遍,并提出若干初步建议。回忆录具有重要史料价值,但作者是农业科学大家,毕竟与史书撰述有所疏隔,何况又是不够成熟的初稿。我深深感谢周氏夫妇的信任,因为他们不仅如实转告笃庄先生,让他花费很多精力,不断增补并完善回忆录,其后锡瑞又在此基础上扩大范围,撰写了涵盖明清以来直至现当代的叶氏家族史《叶家》。我一向害怕被称为“第一人”,但是却可以算是叶家圈子以外的第一个中国读者。

 

正如锡瑞在来信中所说:“从1992年在圣地亚哥谈及叶娃父亲的自传,到中国近代史的教学与研究,其时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对此,我深有同感。时隔20多年,我重新聚精会神温习叶家的漫长历史。首先阅读的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叶笃庄回忆录》,因为此前我已看过初稿,可以作为参照。如果从1993年算起,作者在他余剩的7年岁月中,已经对原稿做过许多必要的补充与修改。总的感觉是,史事脉络更清晰了,涉及人物更鲜活了,对于钩稽史料与叙述往事更为得心应手了。我特别佩服这位前辈的超强记忆力,在他的笔下叶氏家族几个世代几十个主要人物都是栩栩如生,各有自己的个性乃至躯体特点。他的记忆范围已经超过直系亲属,但凡在这个大家庭中工作过的众多中英文老师、奶妈、仆役,乃至厨师、马夫和黄包车夫,大都有名有姓,跃然呈现在读者面前。作为训练有素的农业科学家,他对叶氏家族的棲息处所,诸如地理环境、房屋布局、建筑结构、室内陈设,均有极其详尽的记述并有图表说明。当然,还有家人的日常生活、年节习俗、生丧嫁娶等细节的描写,俨然构成一幅晚清民国直至1949年以来的社会生活的绵延画卷。

 

当然,更值得我们钦佩的是他在这部口述史中体现出的严谨求真。我常说“真实是文史工作的命根子”,背离真实的历史记述,不管是有意无意,都是对读者的误导乃至欺骗。在《一片冰心在玉壶:叶笃庄回忆录》中,我们看不到“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之类的痕迹,一般都是秉笔直书,既不夸饰溢美,亦不求全责备。对于自己,老人更是毫无忌惮,直书全部人生,勇于自我解剖,即令丢人现眼的往事也不回避,自我开涮,妙趣横生。从1993年到2000年,在他一生最后7年,我们不仅看到他日复一日地认真盘点过去,而且还看到一位善良而正直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升华,他把全部人生感悟都融化于忆旧述史之中,并且敞开心扉与后世的人们进行心灵交流。

 

总之,《一片冰心在玉壶:叶笃庄回忆录》已经为《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提供了最初的框架构思与实证基础。当然,如果老天假之以年,这些片断的局部回忆可能更为前后连贯,更为条分缕析,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重叠与零乱。但是,我们不能苛求于80以上高龄的老人,他能以衰暮之年为我们留下这么丰富的可靠历史回忆,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

 

撰写整个叶家的家族史还得有历史学者的参与,因为这个古老家族包括“安庆叶家”和“天津叶家”两大阶段,前后历时数百年之久,活动范围更覆盖国内外许多地区,其间重大历史事件之多与社会变迁之大,亦属家族史中所罕见,非大手笔不能驾驭自如。应该说,《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没有辜负笃庄老人的遗愿,出色地完成了叶氏家族史的著述。

 

安庆叶家是天津叶家的源头,但是却非本书的主体,前者不过是后者的铺垫。

 

安庆叶家的缘起,最早可以追溯到元朝末年的钱塘教谕叶盛二,这就决定其后代多数走的是“学而优则仕”的传统道路。第四世叶华高中进士,此乃安庆叶氏成为显赫世家的起点。早期的文字记载很少,作者主要是借助于后世的追忆与传说,着重介绍了谱牒的纂辑与祠堂的修建,从总体上描述了古老宗法社会的根基。

 

安庆叶家比较完整的历史,似乎是从1802年县衙以西叶家老宅一个婴儿的诞生开始,他的名字是坤厚。他和他的儿子伯英在道、咸年间的国内战乱中,如同曾国藩、李鸿章一样组织地方团练,为扶持风雨飘摇的大清王朝立下汗马功劳。虽然未能擢升为封疆大吏,但毕竟已从道台攀登到省一级政府中的藩臬要职。父子二人都在大清河的水利工程中有所建树,并且顺应同光新政的潮流在政府部门工作中有所革新。他们不仅为安徽叶家奠定了更为辉煌而又坚实的基础,而且还成为以后北迁天津的后世子孙心目中的创业先驱。

 

伯英的长子元琦亦曾先后追随李鸿章、袁世凯,在直隶地区参与若干新政推进,因而便揭开了天津叶家的帷幕。但是,真正决心定居天津并且促使天津叶家登场的,却是元琦的儿子,即曾于1911年出任直隶巡警道的崇质。崇质是天津安徽会馆理所当然的头面人物,并且在会馆的正后方购置一座三进庭院的大宅,这才是天津叶家真正的发祥地和世代绵延的棲息之所。民国初年北方政局的混乱多变促使崇质决心弃仕从商,起初是辅佐周学熙实业集团的兴起,随即又谋求自己家族更为长远的稳定发展。传统的科举入仕,特别是就任地方官员或充当封疆大吏,往往需要频繁移居各地,因而习俗称之为“游宦”或“宦游”,其实是地方官风流表面掩饰下的无奈。唯有兴办现代实业,才能保障家族在某个地区长治久安。因此,头脑精明且眼光远大的崇质选择了方兴未艾的近代滨海商埠天津,并且转而全力营建新式实体经济。崇质本人的转型,衍生为家族的转型,不仅是家族中心的地区转移,而且是家族发展道路的根本转变——从科举致仕到实业科技。

 

崇质在作者的笔下,成为坤厚、伯英之后又一位家族的耀眼明星,因而作者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他本人的思想业绩,他的父母与后代,他的巨大豪宅,乃至生活起居等等,俨然是一幅民国初年至抗战爆发的城市生活的浮世绘。

 

但是,作为我们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可能感受更为亲切的却是崇质为数众多的子女,因为他们大多出生于1912~1917年之间,年龄相当于我自己的小叔与长兄,而其中如笃庄、笃义、笃正等兄弟更是我们心仪已久的学界前辈。他们距离我们最近,他们所经历过的重大历史事变,特别是在1949年后的新中国时期,我们大多亦曾亲身经历,因而觉得他们与我们之间心灵相通之处更多。他们这一代人是在五四文化乳汁哺育下长大的新型知识分子,大多在燕京、清华等名校接受过完整教育,有的还在美国、日本留过学,并且取得博士学位。他们虽然仍旧属于天津叶家这个范畴,然而大多都具有自食其力的独立意识。他们多数人的志愿既非做官亦非发财,而是执意走科学救国之路,以自己的专业特长谋求国家富强与社会进步。这一代叶家成员大多能够顺应时代潮流,不断调适自己与社会的关系,从而自觉或不自觉地促成家族的又一次转型。值得注意的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笃庄及其兄弟没有一人随国民党迁居台湾,大多热心支持人民政府,连在美国学有大成前途无量的笃正也翩然归来,投身于新中国气象科研机构的筹建。

 

在1949年以后的多次政治运动中,作为影响较大的世家成员,其复杂的社会关系与自身经历,必然要或多或少受到冲击。在叶氏兄弟中,冤屈最大、苦难最深且最久的,当属老五笃庄。他不仅在1957年由于受别人牵连而无端被划为右派,而且在1958年又以“美国特务”嫌疑被捕入狱。十年牢狱之灾,其实情笃庄在《狱中记》已有翔实忆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处境之恶劣,外界实在难以想象。然而就在这样饥饿与疾病交加的苦难岁月中,他却用多种各样的所谓“笔尖”翻译了达尔文的巨著《人类的由来》(全部)与《赫胥黎讲演集》(半部),其坚毅与勤奋更非常人所能企及。十年刑满以后,他仍然没有自由,在安徽劳改农场、渔场中继续从事体力劳动。他的三个女儿先后多次前来探望,而爱妻则早已病故,父女在破旧且紧靠猪圈的茅屋里团聚并共话世态炎凉,其情其景催人泪下。这不是一个家庭的苦难,而是整个民族苦难的缩影。

 

《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详尽地描述了笃庄这一代兄弟姐妹,在“文革”暴风雨过后的复苏与渐入佳境。但他们毕竟已经耗尽了自己可能大有作为的鼎盛春秋,平反复出虽然焕发出工作激情与才智挥洒,毕竟如同已逾季节的花朵,尽管光彩照人但却迅速凋谢。《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的未来瞩望于他们的子女以及正在茁壮成长的第三代。正如作者结尾的几句话,“他们在后毛泽东时期的生活比自己的父母更加多样化,而且他们的足迹遍布全国和全世界的更多地方。但他们仍然是一个大家庭,现在由电子通信网络连接在一起,这棵大树的树叶和树枝现在共享一个虚拟空间,而他们的未来还有待书写。”

 

宗族是农业宗法社会的产物,并且构成其牢固的社会根基。严格说起来,民国以后宗法制度已经趋于衰微,随着三纲之首君权的消失,其它的宗法纲常都随之动摇。由于自然经济的瓦解,工业与市场经济的迅速发展,城乡人口的流动性与日俱增,而安土重迁的思维定势早已淡薄。尽管孙中山晚年的民族主义向传统回归,甚至宣扬以家族→宗族→国族这样带有浓厚宗法色彩的模式来整合新兴的中华民族,但也无从阻遏宗族的不断分崩离析。家族与宗族文化的绵延有两大依存:一曰祠堂,一曰宗谱。据我个人的感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传播,祠堂的威权随之日渐低落,而战争与人口的大幅度变迁(包括农业宗法社会自身的解构),到上个世纪40年代,连边远乡村的祠堂也逐渐“空洞化”。1938年我就读的国立九中设立于四川江津德感坝,地方士绅为2000多流亡学生提供的主体校舍,就是过去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宗祠,如三共祠、五福祠、云庄祠等。不仅祖宗牌位搬迁一空,而且不再看见任何宗族集体活动(如祭祀、节庆等),只有残存的石碑记录着这些宗族昔日的辉煌。尽管其中不乏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但祠堂附近的墓地很多已经成为荒坟野冢。我过去只知感恩四川乡亲的慷慨大度,却未曾想到自己家乡的宗祠也遭遇同样的命运。1949年以后,祠堂与家谱更被新政权视为旧社会的污泥浊水,全部列入彻底洗涤扫除范围,而阶级的划分与阶级斗争的连绵不绝,更使家族分崩离析。开放改革以来,祠堂修复有之,宗谱续纂有之,宗亲聚会更扩大到世界范围。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宗族与宗族文化的复活,实际上多半仍出于地方官员追求GDP政绩的需要,即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祠堂修复无非增加旅游景点,宗亲聚会实乃招商引资罢了。在全球化与商业化大潮猛烈的冲击下,连家族的凝聚力都得靠鼠标点击的共享虚拟世界,何况更为古老也更为疏远的宗族呢?

 

然而宗族史与家族史的研究毕竟应该倡导,因为这是中国传统社会一个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至今在观念乃至实体上仍然有大量遗存,从这个角度来研究中国,理解中国,包括中国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仍然是很有价值的学术工作。《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不是古老家族与世家的挽歌,更不是单纯抒发怀旧的咏叹,它只是一个真诚的学者履行守望历史与解释历史的职责。我殷切期望有更多更好的同类著作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