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裔昭印 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西方妇女地位的变迁”负责人

妇女史是当代史学研究一个不可或缺的领域，西方妇女史则是全球妇女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对西方妇女发展历程及其相关历史叙述的考察中，可以管窥妇女史研究对历史学发展的贡献及其对世界历史重构的启迪意义。

妇女史研究的兴起为历史学发展作出贡献

一是对英雄史观和男性史学话语霸权提出挑战。长期以来，男性一直在父权制社会的现实和历史中担当主角，而参与创造历史活动的广大妇女则是“沉默的另一半”，成为历史叙述中的“失语者”。从20世纪60—70年代起，在国际妇女运动和当代史学革新的推动下，妇女史研究蓬勃兴起，这使女性与男性一样成为历史研究的主体。妇女史研究涉及政治、经济、法律、宗教、家庭、婚姻等诸多方面，在妇女史研究推动下，与其相关的家庭史、性史、性别史、身体史和男性研究也逐步兴起，丰富了历史研究内容，推动了当代史学研究向广度和深度发展。

二是为历史研究增添新的分析范畴。妇女史最重要的成就之一是把社会性别概念引入历史研究之中，用作历史分析的基本范畴。“社会性别”概念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指的是社会文化形成的对男女两性差异和行为特征的理解。1975年，美国学者盖尔·卢宾提出“性/社会性别制度”概念，把性别制度看作妇女处于从属地位的根本原因；1976年，琼·凯利-加多主张，把社会性别看作分析社会制度的基本范畴；1986年，琼·斯科特指出，社会性别是代表权力关系的主要途径。这一概念深刻揭示了人类历史上男女两性之间不平等的社会文化根源，被历史学家尤其是妇女史家运用到史学研究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

三是促使人们以崭新视角审视和反思重大历史问题。从妇女史与社会性别视角观察人类社会史，会得出许多与传统历史叙述不同的结论，西方社会发展历程便是一例。如史学界对雅典民主政治的评价，在汗牛充栋的历史著作中，多数欧美历史学家从组织机构、经济、社会性质、制度、演说等方面对雅典民主政治进行研究并给予高度评价。

的确，在古典时期达到鼎盛的雅典民主政治激发了雅典公民的积极性，促进了雅典经济、文化的繁荣，在文史哲和艺术等领域取得了巨大成就。然而，从妇女史和性别关系的角度观察雅典民主政治，不难发现其基础是相当狭隘的，只是男性公民的俱乐部。雅典民主政治的参与者并不是全部生活在城邦中的人民，外籍居民、妇女和奴隶没有公民权，实际享受民主制度的只是具有公民权的男性公民。而且，为了消除男性公民之间的纷争，缓和平民与贵族的矛盾，民主政府还加强了对妇女的控制，使雅典妇女的地位比先前时代更低。公元前6世纪，雅典执政官梭伦实行改革，为雅典民主政治奠定了基础，但也对女性的外出活动、节日庆典、婚丧嫁娶和饮食等方面的行为规范作了详细规定。可以说，雅典民主政治的发展一定程度上是以牺牲妇女利益为代价的。

又如，文艺复兴被看作西方文化史上的一场思想解放运动，也被视为西方文化近代转型的重要事件，瑞士史学家布克哈特曾以人的发现和自然的发现来概括这场运动的特点和成就。然而，大量西方妇女史研究表明，当欧洲男性在文艺复兴期间获得更多发展机会时，广大妇女的法律权利、活动空间、社会和个人选择权却受到更大限制。因此，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对人的发现，主要是对男性价值的肯定。探讨世界历史上的重要历史事件，不能忽视对广大女性境遇的考察，从妇女史的视角看，西方文化的近代转型，在性别关系的转变上并未真正完成。

西方妇女史研究为世界历史重构提供启示

世界历史的重构必须将女性与性别视角纳入其中。世界史学者在进行世界历史建构时，应将女性历史纳入书写内容之中。在考察人类历史如何从分散到整体的世界历史发展过程中，应将女性与性别关系的变迁考虑在内。即是说，世界历史的分期应当结合两性的性别关系发展史加以考虑，这样建构出的世界历史才是真正意义上整体的世界历史。

世界历史的重构应当表述整个人类的历史经验，反映历史的多层性。在传统史学叙述中被遗忘的不仅仅是女性，普通下层男性也处于沉默的状态。当代史学革新使史学研究重心逐渐下移，世界历史需要阐述全人类创造历史的历程，应当包括贵族与平民、精英与大众、男性与女性等不同社会群体创造人类历史的全部活动。重构世界历史要在把握政治史发展线索的同时，对社会史、经济史和文化史给予足够重视，处理好历史叙述中精英与大众的关系，把对重要事件的探讨和对日常生活的描述有机结合，以唯物史观为指导，建构一个包括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文化史多层次与日常生活多方面内容在内的丰富多彩的世界历史。

世界历史的重构需要注意考察不同文明、群体的共性与差异性。正如西方妇女在不同历史阶段、不同国家和地区以及不同领域中地位存在差异，其内部亦存在贵族妇女、修女、中产阶级妇女、女工、女奴、妓女、女佣、女巫等不同群体一样，古希腊罗马不同城邦之间的社会风俗与政制存在很大差异，古代东方的中国、埃及和印度在文化传统上也各有特点，并都对世界文明发展作出了独特的贡献。研究人类社会不同文明和群体的特征，无疑是理解和重构世界历史的一项重要任务。

世界历史的重构须克服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从多维视角观察问题。正如包括西方女性在内的妇女史研究要克服“男性”与“女性”、“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简单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看到历史上男女两性并非只有紧张的对立关系，也存在着合作的伙伴关系；同理，世界历史的重构也要克服东方与西方、中心与边缘、进步与倒退等二元对立的简单思维模式，看到世界文明发展的多样性，从政治、经济、文化、阶级、种族、性别等多重视角全面分析问题。同时，无论是妇女史还是世界史的研究，都要摒弃简单的线性发展模式，看到社会身份的多重性和流动性。

世界历史的重构应当进行跨学科研究，并努力扩大史料来源。当代史学研究与其他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理论与方法的互相影响和渗透日益增强。社会学、人类学、哲学、心理学、语言学、文化学、神话学等相关学科的理论与方法，不仅有助于妇女与性别史研究的深入发展，而且有利于更加全面地重构世界史。如口述史等新的史学方法，不但扩大了妇女史的史料来源，还对世界史研究的史料建设具有重要价值。视觉艺术等资料的运用，对于再现历史上“沉默”女性的状况以及建构包括普通民众历史经验在内的世界历史，都大有裨益。以往西方妇女史研究在利用多学科的理论方法和史料建设方面作了许多尝试，在重构世界历史过程中应当吸取其相关研究成果，并作进一步努力。

妇女史是史学研究的新兴领域，世界史在我国亦是比较年轻的学科。在经济全球化日益发展的今天，如何以全球的眼光和多重的视角重构世界历史，可以从西方妇女史研究的史学实践中汲取一定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