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武晓阳，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

摘要：斯特拉波的《地理学》是西方古代留存至今篇幅最长、规模最大的地理学作品。它的研究对象宏大，涉及范围广阔、主题多样，描述内容丰富。尽管有学者认为斯特拉波仅是一位枯燥的资料汇编者，但其文本编纂显然也有自己的特点。在描述顺序上，斯特拉波承继前人对人类居住世界的描述顺序，以伊比利亚为起点，由西向东沿着人类居住世界的北部边缘至印度，又沿着人类居住世界的南部边缘折回，自东向西至利比亚；在编纂文本中采用“总—分”的方式，对每一地区的描述亦有比较固定的模式和内容；在具体编纂过程中注意文本内容的过渡衔接与关照呼应，呈现内容时“详”“略”结合。斯特拉波在文本编纂方面的努力，使《地理学》文本形成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有自身特色的文本编纂成为奠定《地理学》在西方地理学史上地位的不可或缺之因素。

关键词：斯特拉波；《地理学》；文本编纂

斯特拉波的《地理学》描述的是人类居住的世界，研究对象宏大，涉及范围广阔、主题多样，描述内容丰富，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西方古代留存至今的篇幅最长、规模最大的地理学作品。学术界此前对斯特拉波及其《地理学》的研究在具体问题考证、专题及综合性研究方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关于《地理学》的文本编纂，学术界少有专门探讨。斯特拉波如何在这样宏大的文本中呈现广阔的人类居住的世界，如何编纂这样的文本，值得我们思考。这对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和认识《地理学》中所反映的当时人类居住的世界，对我们比较客观地评价斯特拉波及其《地理学》的价值与地位及文本形成的时间有所裨益。

一

古希腊人有描述地理学和数理地理学的传统。斯特拉波对人类居住世界的研究和认识，采用了描述的方法，而不是数理的方法。他以文字的形式呈现人类居住的世界，与托勒密等地理学家以经纬度数字的形式呈现世界的作品大有不同。斯特拉波及其作品代表了西方古代描述地理学的一个高峰。

古希腊人描述地理学的传统，源头可以追溯至米利都的地理学家赫卡泰。他“赋予地理学以文学的形式”，“创立了描述地理学”。他的《旅行记》则可以看作描述地理学的开山之作。在赫卡泰之后，希罗多德、卡利斯提尼、阿里斯托布鲁斯、欧尼西克里图斯、波利比乌斯和波塞冬尼乌斯等人，在地理学方面，其方法一脉相承，都沿袭了描述传统。斯特拉波同样承继了希腊人的这一传统，并将它推向古代描述地理学的高峰，使《地理学》成为描述地理学领域的卓越代表。

斯特拉波描述人类居住的世界，承继了希腊地理学描述人类居住世界的顺序。他在绪论的“写作纲要”中明确指出了对人类居住世界各个部分的描述顺序：以欧罗巴最西端的伊比利亚为起点，沿着人类居住世界的北部边缘，自西向东，凯尔特地区，意大利地区，欧罗巴其余的地区，包括希腊半岛及地中海的诸岛，此后，由欧罗巴入亚细亚，沿着亚细亚北部延伸至巴克特里亚、索格迪亚；继而印度，锡兰；然后折向西方，描述阿里亚纳，格德罗西亚，苏萨，巴比伦，亚述，阿拉伯，埃及，埃塞俄比亚，最后描述斯特拉波所谓人类居住世界的最后一个大陆利比亚。斯特拉波在《地理学》第3～17卷中，正是按照这样的顺序展开描述。这样的描述顺序显然继承了希腊地理学描述顺序的传统。这样的描述顺序最早可追溯至伪西拉克斯，自他以降，“赫卡泰、埃弗勒、伪西姆罗斯和斯特拉波等的著作中都是如此”。斯特拉波对整个人类居住世界的描述，大体上继承了希腊人传统的描述顺序。

斯特拉波把人类居住的世界分为多个地区和不同的描述单元。这些地区和描述单元各有特点，斯特拉波在具体展开地理学描述时，常常会以沿岸航行为观察的基点（所用史料来自早期沿岸航行的观测者）。不过，在斯特拉波考察或游历过的地区，也常常以他的旅行线路为描述的顺序（如意大利、埃及等地区）。在遥远而西方人少有到达的印度，斯特拉波在不少地方是以亚历山大远征时的线路为描述顺序的。他在具体对每个地区和地理单元进行描述时，其内容大体包括：所要描述地区的地理位置、地区的边界、地理沿革、河流水系、山岳地形、物产资源、特色产品、区域内生活的民族、风俗习惯、神话、城市、市镇和乡村，其间时常穿插与当地相关的历史事件，以及与罗马人的关系等内容。

二

斯特拉波在编纂文本时遵循一定的章法，常常采取“总—分”的撰写模式。从形式上看，斯特拉波的《地理学》共17卷，其中前两卷为绪论部分，梳理地理学学术史，阐释地理学的基本性质和相关理论、撰写地理学的原则，呈现人类居住世界的边界及制定该书的写作纲要等。前两卷是全书的“总纲”；第3卷至第17卷，分卷展开对人类居住世界各个地区和地理单元的描述，是对“总纲”的具体展开。从内容层面看，绪论第2卷第4章第26～33节中，已经列出人类居住世界各个部分的写作顺序和主要内容，而后面第3～17卷中各卷的内容，则是对写作纲要中内容的详细呈现。

斯特拉波在描述人类居住世界的每个部分或地理单元时，一般也采用“总—分”的模式。比如，《地理学》第3卷主要描述伊比利亚，斯特拉波在开卷第1节中“总”述伊比利亚地区大小、形状和总体特性，此后，“分”论伊比利亚地区各个部分的具体情况。第4卷主要描述山北凯尔特地区，在第1章第1～2节中“总”论山北凯尔特地区大小、范围、物产、居民、区域划分，而后“分”论山北凯尔特内部的各个地理单元。

在《地理学》第5卷第1章第1～3节中“总”论意大利的民族、形状大小、地区构成等情况，从第4节以降至第6卷结束，“分”论意大利各个部分的具体状况，并且在第6卷末尾还对意大利做总结性描述。第9卷第1章，斯特拉波在完成对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描述后，在新一卷第一章中交代自己在接下来将要描述的地区和对象，即希腊的“第二座半岛”和“第三座半岛”。“接下去，我会描述与其相连的其它半岛。第二座半岛使美加里斯归属伯罗奔尼撒半岛，结果克罗米昂（Crommyon）归属于美加里斯人而不是科林斯人。第三座半岛，除了第二座半岛之外，还包含阿提卡、彼奥提亚、弗西斯的一个地区和埃皮克尼米狄亚·罗克里亚人（EpicnemidianLocrians）的一个地区。因此，我必须描述这两个部分。”斯特拉波随后即按照这一次序展开了具体描述。

在具体的章节中，斯特拉波也常用“总—分”的撰述方式，如在第5卷第4章中，斯特拉波先总述自己的描述顺序，“我以阿尔卑斯山附近的部落以及亚平宁山脉与它们相接的部分为描述的起点，之后，越过后者，论述这一侧的所有地区，即位于伊特鲁利亚海和亚平宁山脉折向亚得里亚海，延伸至萨姆尼特人与坎帕尼人（Campani）所在地区那部分之间的区域。因此，现在我将回过头来，论述生活在这些山中的部落，还要谈及生活在大山之外延伸到亚得里亚海沿岸地带的山麓丘陵和这一侧丘陵地带的部落。不过，我要以凯尔特的边界为起点进行描述。”而后具体分述各个部分。

《地理学》无论在全书的结构安排，还是在卷、章的具体内容呈现上，都采用的是“总—分”的撰述方式，这成为斯特拉波描述人类居住世界的重要撰述方式。

三

斯特拉波在描述人类居住的世界之过程中，每卷描述不同的地区或者同一地区的不同部分。在卷与卷之间，在同一卷的章与章之间，斯特拉波都注意衔接与过渡。为使撰写文本过程中不同卷之间平稳过渡，他在新一卷开始前，常会综括上卷内容，进而过渡到新一卷所要描述的主题上。

斯特拉波完成《地理学》前两卷绪论部分后，从第3卷开始，分地区具体描述人类居住的世界。他在第3卷开篇说道：“既然我已经论述了地理学的总纲，那么接下来，我将探讨人类居住世界的几个部分。当然，我曾说过要这样做。我认为，目前，我已完成了对论著的合理布局。不过，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仍然必须以欧罗巴为起点，并且必须以我起初开始描写的那些部分作为描述的起点。”他又道：“正如我所说，欧罗巴的第一个部分位于西部，也即伊比利亚。”斯特拉波把欧罗巴的伊比利亚作为描述人类居住世界的起点。在第3卷中，斯特拉波主要描述伊比利亚半岛及其周围的岛屿。在该卷末尾，他以高度概括的语言作结，“对于伊比利亚及其沿岸的岛屿，就谈这么多”。而在第4卷开篇，斯特拉波又以过渡性语言导入对山北凯尔特地区的描述：“依照顺序，接着是山北凯尔特（TransalpineCeltica）。我已经简要地谈过这一地区的形状与大小。不过，现在我应详细地论述它。”斯特拉波在第4卷第1章第1～2节总体上描述山北凯尔特地区的特点之后，就按照奥古斯都·恺撒对这一地区划分的四个部分展开描述。

斯特拉波在第4卷中，主要描述山北凯尔特、不列颠及阿尔卑斯山本身的居民及状况，在本卷末尾，他仍以过渡性语言作结：“那么，以上就是我谈的关于阿尔卑斯山的内容。”第5卷，他以过渡、衔接之语，引入对意大利地区的描述，“过了阿尔卑斯山山丘地带，就进入现在意大利的地区”。他在论述意大利之名的起源，意大利地区的形状、大小，不同部分的划分等内容之后，开始描述每个具体部分：“对于意大利现在的整体状况，我就谈这么多，不过仅是以笼统的方式描述的。但接下去，我将回过头来，详细谈论几个部分的情况。首先需要谈到的是阿尔卑斯山山脚下的地区。”第5卷以“从塞壬努塞到西拉里斯河（Silaris）的距离为260斯塔迪亚”作结，第6卷继续描述意大利其余的地区，不过，在开篇也注意过渡性语言的使用：“过了西拉里斯河口，就到了卢卡尼亚和詹森所修建的阿尔戈的赫拉（ArgoanHera）神庙，在此附近50斯塔迪亚之内，还会到达波塞冬尼亚。”ᙉ1从第5卷开始直至第6卷第3章，是斯特拉波对整个意大利及其附近岛屿的描述，第6卷第4章两节内容是对描述意大利的总结。第4章第1节开篇高度总结此前两卷中描述的内容：“事实上，这就是意大利的大小和特性。”接着，他从地理位置、丰富资源的角度论述“使罗马人在今天达到如此尊贵地位”“最为重要的因素”并“对意大利以及控制意大利并把它作为运作普遍霸权基地的罗马人”，做了高度凝练的总结。

第7卷开篇，采用总结此前第3～6卷内容的方式进行衔接与过渡：“既然我已经描述了伊比利亚、凯尔特和意大利的部落，以及附近的海岛，那么我接下去将要谈到的是欧罗巴剩余的部分，我将以大家公认的方式划分它们。”它们包括：跨越莱茵河（Rhenus）延伸至塔奈斯河（Tanais）与玛埃奥提斯湖口的地区，还有位于亚德里亚斯（Adrias）和本都海左侧之间、被伊斯特河（Ister）横断并一直延伸到希腊和普罗旁提斯的所有地区。遗憾的是，第7卷后面涉及马其顿和色雷斯的内容已经佚失，尽管古典学者从梵蒂冈和帕拉丁摘要以及攸斯塔提乌斯（Eustathius）的注释中辑出，似乎也保存了绝大部分原始材料，但我们已经无法看到斯特拉波在本卷末的总结了。

斯特拉波在第8卷第1章开篇说：“我以回顾内海与外海之间欧罗巴西部所有地区作为我描述的开端。ᙉ1既然我已经考察过远至塔奈斯河的欧罗巴所有蛮族部落，以及希腊的一小部分地区——马其顿ᙉ11，现在我将描述希腊其余地区的地理状况。”ᙉ12他先概述本卷的主要描述地区和对象，然后进一步介绍荷马、埃弗鲁斯、波利比乌斯、波塞冬尼乌斯、希帕库斯及其他古典作家有关本地区已有的研究成果或作品：“荷马最先论述了这一主题。在他之后，有几位作家对此作了论述，其中一些人撰写了专著，比如《海港》（Harbours），或者《沿岸航行》（CoastingVoyages），或者《大地概述》（GeneralDescriptionsoftheearth）以及其他这类作品。在这些作品中，也含有对希腊的描述。也有人在他们自己普遍史的单独章节中，阐释了大陆的地形学，例如埃弗鲁斯和波利比乌斯。还有人在他们的物理学与数学论著中夹杂着关于这一主题的某些论述，例如波塞冬尼乌斯和希帕库斯。尽管对其他人的论述易于作出判断，但对荷马的论述需要进行批判地研究，因为他以诗歌的方式讲述了古代而非现在的事情，而过去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已变得模糊不清了。尽管如此，我会竭力对此进行探究。”这些成果成为他进一步描述的基础。接下去，斯特拉波水到渠成地引入本卷将要描述的地区：“我将在我中断的地方继续描述。在西方和北方，我的描述分别以埃培罗提斯（Epeirotes）和伊利里亚部落作结；在东方，以生活于马其顿以及远至拜占庭地区的部落作结。在埃培罗提斯人和伊利里亚人之后，紧接着是希腊民族：阿卡那尼亚人、埃托里亚人、欧佐利亚·罗克里亚人（OzolianLocrians）；接下去是弗西亚人和彼奥提亚人。与这些民族所在地区相对，大海狭长港湾对面，是伯罗奔尼撒半岛，它和这些地区环绕着科林斯湾。它限定了海湾的形状，但自身的形状也为海湾所限定。在马其顿之后，是瑟萨利（延伸至马里亚人所在的地区）、地峡之外其余民族的所在地，当然也包括地峡以内的那些地区。”

斯特拉波在第《地理学》第8卷除了描述希腊地区的整体状况、民族和特性外，主要描述了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各个部分和地区。在第9卷第1章开篇，他就说：“我已经完成了对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描述，正如我以前所说，它是希腊第一座也是最小的一座半岛，接下去，我会描述与其相连的其他半岛。”斯特拉波通过总结前一章的主要内容，顺利过渡到第9卷将要描述的主要地区和对象。他在行文中用“正如我以前所说”的表述方式观照前述内容，即他在第8卷开篇所谈到的对希腊地区的划分状况，“（伯罗奔尼撒半岛）是希腊第一座也是最小的一座半岛”，进而引出他在接下来的一卷中依次需要描述的第二座和第三座半岛。斯特拉波在编纂文本的过程中，非常注意这种表述方式和方法的运用，这也使得他在完成对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描述后，“水到渠成”地转向对“第二座半岛”和“第三座半岛”的描述，也使《地理学》第8卷和第9卷之间过渡自然，结构紧凑。

第10卷仍然是对希腊地区的描述。第9卷第5章是对瑟萨利地区的描述。斯特拉波在第10卷开篇，也使用了过渡衔接的语言，“既然除了两侧的末端之外，攸波亚与从苏尼乌姆到瑟萨利的整个海岸平行相对，那么，我将对这座岛的描述与在论述埃托利亚和阿卡那尼亚（它们是欧罗巴还未描述的部分）之前已经描述过的地区联结起来，是合适的。”第10卷以对地中海中的波拉德斯群岛的描述作结。

《地理学》第3～10卷，主要是对欧洲的描述，从第11卷开始，斯特拉波开始转向对亚细亚的描述。在第11卷开篇，斯特拉波以简洁的语言完成了描述主题区域的转变，他说：“亚细亚与欧罗巴毗邻，它们以塔奈斯河为界。接下去，我要详述这一地区，为了清晰明了，首先按照某些天然界线对它进行区域划分。也即，我必须像埃拉托色尼对人类居住世界整体进行准确划分一样，对亚细亚进行划分。”第12～17卷，斯特拉波同样非常注意编纂过程中卷与卷之间的过渡。

在第17卷，斯特拉波再次以概述此前所描述内容的方式，完成了描述主题的过渡与转换，并介绍在本卷中将要描述的主要地区，即尼罗河附近的地区和人类居住世界的“最后一个部分”利比亚。他说：“既然在对阿拉伯的描述中，我已经谈过深入阿拉伯并使之形成半岛的海湾——我指的是波斯湾和阿拉伯湾，同时还描述了埃及和埃塞俄比亚的某些部分——我指的是特罗格罗戴提斯人所在的地区和部分民族生活的地区，后者与前者相接并一直延伸，远达出产肉桂的地区。那么，现在我应当描述与这些部落相连的其余地区，也即尼罗河附近的地区。此后，我将论述利比亚，它是我的整部地理学作品中所剩的最后一个主题。”第17卷第3章则主要描述利比亚。

斯特拉波完成对人类居住世界最后一个部分即利比亚的描述后，在第17卷第3章第24节中，以相当简洁的语言总括了自己的描述工作：“那么，这就是我们人类居住世界不同部分的分布状况。”他以罗马人在欧罗巴、亚细亚、利比亚“三个大陆”中占据着最优部分、居于主导地位和奥古斯都对罗马治下行省的划分与管理为《地理学》全书的结尾。

斯特拉波不仅注意卷与卷之间的过渡，还重视卷内章与章之间的过渡。试以以下几例观之。斯特拉波在第6卷第2章完成对西西里岛及其附近岛屿的描述后，以“对群岛就谈这么多”作为结语。第3章开篇，以过渡性语言“既然我已经详细研究过古老意大利远至美塔旁提乌姆的地区，我也必须谈及与它们相邻的地区。伊亚皮吉亚与它们相接”，将描述主题转移至伊亚皮吉亚。斯特拉波在第9卷第5章主要描述瑟萨利地区，他在第9卷第4章末尾第18节中为接下去描述瑟萨利地区作铺垫：“现在希腊人最大、最古老的混合区是瑟萨利人混合区。瑟萨利人部分地由荷马、部分地由其他几位作家进行了描述……但是，我必须以瑟萨利为开端进行描述，忽略诸如非常古老、富于神话色彩、多半难以达成共识的事情，正如我在其他所有情况下所做的那样，讲述那些适合于我创作目的的内容。”

第10卷第2章主要描述阿卡那尼亚人，在该章最后一节（第26节），斯特拉波总结道：“对于阿卡那尼亚人的具体描述就谈这么多。”并说：“现在我应该从整体上谈谈他们的历史，描述他们与埃托利亚人相互交织的历史，接下去，则叙述埃托利亚人的历史，增加我认为最有益于我先前描述的内容。”这为接下来的第3章描述埃托里亚人作了铺垫。在本卷第4章开篇，他采用综括此前所述内容并引入将要描述主题的方法，完成了前章与后章的衔接与过渡。斯特拉波说：“既然我已经详细描述了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岛屿，其中不仅包括其他的岛屿，而且包括在科林斯湾中以及位于它前方的岛屿，接下来，我需要论述克里特岛（因为它也属于伯罗奔尼撒半岛）及其附近的一些岛屿。其中，有基克拉泽斯群岛和斯波拉德斯（Sporades）群岛，有些岛屿值得述及，而有些则不太重要。”

斯特拉波在描述人类居住世界的过程中，常常会观照前后描述的内容，文本撰写，前后呼应，形成联系紧密的整体。他不断以“我将在对××的描述中谈到它（它们）”“我随后会讨论它（它们）”“如我以前所说”“我已经说过”“回顾以前所述”等表述方式，既提请读者注意，又使文本有比较强的关联性。

斯特拉波在撰写文本的过程中，常常提前铺垫此后需要撰写的内容。我们以斯特拉波在第8卷中的相关描述为例予以说明。第8卷中，斯特拉波谈道：“珀罗普斯的儿子特罗兹恩和皮特图斯（Pittheus）都来自皮萨提斯；前者留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城市，后者继承了他的王位成为这里的国王。但是先前占据这里的安提斯人（Anthes）起帆远航，建立了哈里卡那苏斯（Halicarnassus）。但关于这一点，中谈到我将在对卡里亚和特洛伊的描述。”斯特拉波在第9卷第1章第22节中说：“从苏尼乌姆到攸波亚南端海岬[被称为鲁克·阿克特（LeucêActê）]的航程为300斯塔迪亚。我随后会讨论攸波亚。”而接下来一卷即第10卷的第1章，就是斯特拉波所要重点描述的攸波亚。

斯特拉波在撰写文本时，不仅常常提前铺垫此后需要撰写的内容，而且会在后文中呼应前文。如他在第8卷第5章第5节中说：“在赫拉克莱德人返回时，菲罗诺姆斯（Philonomus）叛投多里安人，亚该亚人从拉高尼亚迁移至伊奥尼亚，直到今天，这一地区仍然被称为亚该亚。不过，我将在对亚该亚的描述中谈及他们。”而在同一卷第7章第1节中，斯特拉波进行了呼应：“当赫拉克莱德人变得强大时，俄瑞斯忒斯（Orestes）的儿子提萨美努斯（Tisamenus）争取到亚该亚人的支持，如我以前所说，他们进攻了伊奥尼亚人，事实证明，他们比伊奥尼亚人更强大。”又如，斯特拉波在第16卷第1章第25节中说：“据说特里普托勒姆斯（Triptolemus）的儿子高尔戴斯（Gordys）定居在高尔戴纳（Gordyenê），后来埃勒特里亚人（Eretrians）也生活在这里，他们遭到了波斯人的驱逐。然而，至于特里普托勒姆斯，我很快将在对叙利亚人的描述中作清晰的说明。”他在第16卷第2章第5小节中又说：“尼卡特还把我此前不久曾提到过的特里普托勒姆斯的后裔迁居至此。正因如此，安提奥卡亚人把他当作英雄敬拜，并在塞琉西亚附近的卡西乌斯（Casius）山上为他庆祝节日”。斯特拉波的写作，常常前文铺垫后文，后文观照前文，前后呼应，浑然一体。

在第9卷描述彼奥提亚时，斯特拉波表示：“这一侧朝向北方，从奥罗皮亚（Oropian）地区向西延伸至美加里斯——我指的是阿提卡的山区，它有许多名字，是彼奥提亚和阿提卡的分界线。因此，正如我以前所说，彼奥提亚两面临海，形成了上述第三座半岛的一个地峡，这个地峡包含朝向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地区，即美加里斯和阿提卡。”在谈及奥尔米尼乌姆（Orminium）时，他说：“现在奥尔美尼乌姆位于皮立翁山脚下帕伽西提克湾附近，曾是德米特里亚斯殖民地的一座城市，我已经对此有所论述。”

在第9卷第2章开始描述彼奥提亚之前，回顾此前已经描述的内容，为读者提供更清晰的背景和知识。斯特拉波说：“当讨论这一地区（彼奥提亚）及与之相连的部落时，为使论述清晰明朗，我必须回顾我以前所述。如我以前所言，从苏尼乌姆到提萨罗尼塞亚的海岸向北延伸，略微向西倾斜，并始终位于大海的西侧。俯瞰着这一海岸的地区朝向西方，呈带状延伸的部分互相平行，穿越整个地区。在这些部分中，首先是阿提卡和美加里斯——呈带状延伸的地区，它的东侧是从苏尼乌姆延伸至奥洛普斯和彼奥提亚的海滨地区；它的西侧是地峡和阿尔塞尼亚（Alcyonian）海，它从帕加埃延伸至克鲁萨（Creusa）附近彼奥提亚的边界地区；它的其余的两侧是从苏尼乌姆到地峡的海岸地带以及与阿提卡和彼奥提亚边界线大体平行的山区。”他在介绍已经描述的相关内容之后，再引入对彼奥提亚的描述，呈现它的大小，指出它的特性，“在这些部分中，其次是彼奥提亚。它自东向西呈带状延伸，从攸波亚海延伸到克里萨亚湾所在的大海，其长度大体上与阿提卡相当，或者也许略小于后者的长度；然而，它的土壤远比阿提卡的土壤肥沃。”

关于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的流程及其形成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斯特拉波在绪论的第2卷中已经谈到过，在第11卷第14节中描述两条大河的流程时，再次提到前述内容，进行呼应。“底格里斯河在发源于尼发提斯山（Niphates）附近的山区以后，穿过阿尔塞纳湖（Arsenê）。因其水流迅疾，河水并未与湖水混合。底格里斯河由此得名，‘箭’在米底语中就是‘底格里斯’……它开始向欧皮斯（Opis）和人们所说的塞米拉米斯（Semiramis）城墙奔流，并将高尔狄亚人（Gordiaeans）和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置于它的右侧。与此相反，幼发拉底河使这一地区位于它的左侧。它们彼此接近，形成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前者流经塞琉西亚（Seleuceia）注入波斯湾；后者则穿过巴比伦流入波斯湾，我在对埃拉托色尼和希帕库斯的批驳中，已经谈到了这一点。”斯特拉波在第16卷第1章中描述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的发源、流程及吸纳冰雪融水的情况时的说法，呼应了他在第11卷第12章第3节以及第14章第2节的内容：“底格里斯河吸纳了巴比伦尼亚附近、亚美尼亚最南端的冰雪融水，它的水量并不大，因为这些冰雪融水源自南侧，与幼发拉底河相比，这条河也因此会更少泛滥。幼发拉底河吸纳了两部分的冰雪融水，并且不仅吸纳一座山上的融水，还吸纳了许多座山上的融水，对此，我在描述亚美尼亚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从整个《地理学》文本看，斯特拉波在描述人类居住的世界、编纂《地理学》的过程中，非常重视文本内容前后呼应、联系紧密；文本不同层次内容的衔接与过渡则贯穿《地理学》文本始终。

四

斯特拉波在《地理学》中所要描述的是人类居住的世界，范围广阔，每一个区域不可能均衡用力，他在编纂《地理学》文本时体现出显著的“详”“略”结合的特点。

斯特拉波根据古代传统把人类居住的世界划分为三个部分，即欧罗巴、亚细亚和利比亚。但对这三个部分的描述，分量上相差很大。《地理学》第3～17卷具体描述人类居住的世界，其中第3～10卷共8卷描述欧罗巴；第11～17卷的前两章描述亚细亚，而仅有第17卷第3章部分内容共23节13000多字论述利比亚。显然，在对人类居住世界的描述中，欧罗巴所占分量最重，而对希腊和意大利地区的描述更是占了5卷内容，分量之重是其他地区所不能比的；亚细亚次之，利比亚所占分量最轻。在描述分量上之所以有这样的差别，斯特拉波有自己的考量和安排。

斯特拉波在描述利比亚时明确指出：“著作家根据大陆划分人类居的住世界，将其分为不同的部分，因为三分，就意味着划分为三个相等的部分。利比亚与成为人类居住世界的第三个部分相差甚远，即使把它与欧罗巴合在一起，似乎也无法与亚细亚相匹敌。或许它的面积甚至比欧罗巴还小。它的实力也大为逊色，因为内陆和海岸的大部分地区都是沙漠，其间点缀着一些小而分散的居住地，在那里活动的大部分也是游牧民。”一方面，利比亚在面积和实力方面与亚细亚和欧罗巴的巨大差距，让它并没有获得同等的关注。另一方面，斯特拉波及其他古典作家对这一地区的了解有限，斯特拉波甚至说，关于利比亚“顶点”（斯特拉波说利比亚的形状呈直角三角形）的地区，“我仅能以推测言之，因为那里难以到达，我甚至无法说出它的最大宽度。”“对于阿蒙神庙和绿洲以上远至埃塞俄比亚的地区，我们同样一无所知。我们无法确定埃塞俄比亚或者利比亚的边界，甚至不能准确判断与埃及相接地区的边界，更不用说与大洋相邻的地区了。”

而欧罗巴则完全不同，它在人类居住的世界中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斯特拉波丝毫不掩饰他的赞美之情。这在他的描述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它不仅形式多变，享有大自然赋予的培育杰出人才、造就优秀政府的有利条件，而且以它的大部分优良而丰富的资源供给其他大陆。除了一小部分地区因寒冷而不适合居住外，它在整体上都适宜居住。”“在欧罗巴可以居住的部分，寒冷的山区因自然条件限制，当地居民过着悲惨的生活。然而即使贫困和抢劫活动频发的地区，一旦有了优秀的管理者，都会变得文明起来。”“整个欧罗巴平坦而气候温和，存在与她合力实现这些目标的天然条件。在大自然赐福的国家，所有一切都趋向安宁，在不友好的国家，所有一切都倾向使人好战与勇敢。因此，两种类型的国家可以相得益彰，后者可以为前者提供军事援助，前者可以用农产品、艺术和性格塑造来帮助后者。”“整个大陆山脉与平原相间，结果在它的整个区域，农业与文明因素和好战因素比肩而立，但在这两种因素中，爱好和平的因素占据了优势，因此它支配着整个大陆；并且，处于领导地位的民族——起初是希腊人，随后是马其顿人和罗马人——进行了控制与经营。因此之故，无论在战争还是和平（问题上），欧罗巴都保持着最大限度的独立；因为她既有充裕的好战居民，又有大量的人口从事农耕，这保证了她的城市安全。”“在出产优良水果、生活必需品和所有有用的金属方面，她也是首屈一指，但她也从外国输入香料和宝石——它们使缺乏它们的人们与在这方面充裕的人们完全一样幸福。因此，除了缺少野生动物外，欧罗巴提供了种类众多、数量丰富的家畜。”欧罗巴之所以受到如此重视，从斯特拉波对它赞颂的文字中可以找到答案。

斯特拉波对人类居住世界的中心地区描述得详细，边缘地区描述略简略；明显的例子是对莱茵河以外的地区、爱尔纳、图勒等的描述。按照斯特拉波的说法，图勒甚至在人类居住世界的边缘之外，而“我的职责是描述我们自己的人类居住世界的状况”，并且地处人类居住世界边缘的地区，价值不大，不值得关注，斯特拉波对不列颠地区的描述很能说明问题。他说：“就政府的目的而言，了解这样的地区及其居民并无益处，如果人们生活的海岛因与外界隔离而无论如何都不会损害或者有益于我们，其状况尤其如此。罗马人尽管能够占据不列颠，却不屑于这样做，他们明白，不列颠人根本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他们不会强大到渡过海峡来攻击我们），占领并控制他们的地区不会带来与之相应的利益。就目前来看，如果我们扣除维持一支守卫岛屿、征收贡物的军队的费用，似乎收入更多地来自他们的商业税收，而并非贡物。这种占领而无利可获的情形，在不列颠周围的岛屿表现得更为突出。”按照斯特拉波的说法，对国家无利、没有价值的地方，当然不值得去占领，也不值得给予过多的关注，他自然也不会予以详细描述。

斯特拉波在描述人类居住世界的每一部分时，也有“详”与“略”的区别。人们熟知的地区或城市、与重要历史事件相关的地方、在罗马统治当下发挥重要作用的地方或城市、与著名神话相连的地方，尤其是与《荷马史诗》内容相关的地点，无疑都是斯特拉波详细描述的对象。斯特拉波对于罗马城、埃及亚历山大城的详细描述就是典型例子。斯特拉波用6节近4000字的篇幅来描述埃及亚历山大城及相关内容。而有关罗马城建城的历史、天然优良的环境及对城市自身的描述，斯特拉波用了4300余字。斯特拉波用这么大的篇幅描述两座城市，足见对它们的重视程度。而他对部分地区的城市仅仅是罗列名字而已。描述中不均衡用力、“详”“略”结合，成为斯特拉波编纂《地理学》文本的显著特点之一。

斯特拉波《地理学》的地位存在争议，有学者认为斯特拉波仅是一位枯燥的资料汇编者。尽管斯特拉波大量使用了前人的资料，但不可否认，他的《地理学》文本编纂，也有自己的特色。在描述上，斯特拉波承继前人对人类居住世界的描述顺序，以伊比利亚为起点，沿着人类居住世界的北部边缘由西向东至印度，之后又沿着人类居住世界的南部边缘折回，自东向西至利比亚；文本中采用“总—分”的模式，对每一地区的描述也有比较固定的模式和内容；在具体编纂过程中注意文本的过渡衔接与观照呼应，呈现内容时不均衡用力、“详”“略”结合。斯特拉波在文本编纂方面的努力，让西方古代留存至今的篇幅最长、规模最大的地理学作品形成了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而有特点的文本编纂成为奠定斯特拉波及其《地理学》在西方地理学史上地位的不可或缺的因素。

（原载《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23年下卷）